羊肉炉

【冬叉冬】跟我走

第1次


巴恩斯不知道他是怎么潜进来的。


楼下是百来个全副武装的特警,走道布满了高清摄像头,门禁是密码锁加生物识别。而朗姆洛居然潜进来了,他就像一阵风,发出的唯一响动不过是拨弄了一串风铃。


“手铐?认真的?他们居然觉得这玩意能拷住你?”朗姆洛抱着胳膊。


巴恩斯警惕地戒备着。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了,他搞不清楚朗姆洛的目的。朗姆洛看起来就像只是来找他闲聊的。


“他们打算怎么给你辩护?失心疯?”


“……精神控制。”


“噢。”朗姆洛点点头,“需要我给你出庭作证吗?”


巴恩斯想出了一百条朗姆洛可能想要破坏他的审判的原因,但没有一条足够必要。


“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带你走?”朗姆洛皱着鼻子笑起来,脸上的伤疤凸起,像一块浮雕。


巴恩斯就只是看着他。


“我说真的,”朗姆洛收起笑容,走到巴恩斯面前,蹲下,仰视着他,就像以前那样,“跟我走吧。我都准备好了,车子就在街角等着。扯了这愚蠢的玩具手铐,你知道它困不住你,他们都困不住你。”


巴恩斯知道他是认真的了。他没回话,他知道一旦回答,他就会失去朗姆洛。


“不。”但他还是说了。这答案从来就没有动摇过。


“为什么?”


巴恩斯苦笑:“如果我走了,我就真的成了罪人了。”


“你本来就是罪人,你心里早就已经认罪了。我不知道你在纠结个什么劲,一个罪人就该跟另一个罪人一起逃跑,杀人,下地狱。”


“不……我不能。”


他就是不能。他没法假装自己没杀过这么多人,那些人的脸时时在他脑海中出现,他没法带着他们就这么一走了之。


“为什么?你真的相信他们给你找的那个蠢律师?操,我告诉你,你不跟我走,等着你的就只有两条路,监狱,或者疯人院。”


也许这就是我想要的呢。他没法对朗姆洛说明这一切。


第2次


巴恩斯从史蒂夫的葬礼上逃开了。


那不是史蒂夫理想中的葬礼。镁光灯,穿行如水的记者,军装笔挺的仪仗队,总统的悼词,他们还放了国歌。他确定史蒂夫宁愿安静地躺在冰川里,全世界只有佩姬,他的女孩为他哭泣。然而他们不肯放过史蒂夫,政府需要正面形象,民众需要英雄主义,媒体需要新闻,出版社需要卖传记——他们要充分榨取史蒂夫的价值,包括史蒂夫的死亡。


一把黑伞从后方伸到巴恩斯头顶。他转过头,看到朗姆洛的脸。


这几年他们碰过几次面,他喂过朗姆洛一枚子弹,朗姆洛给过他几处刀伤。那么寥寥几次的短暂交手中,朗姆洛从来没摘下过面具。


而现在朗姆洛一身黑西装,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像个正常的追悼者一样。他看不出朗姆洛是不是更老了,他的伤疤掩盖了时间流逝的痕迹,也许还掩盖了更多其他的东西。


“现在你总算如愿了。”巴恩斯说。


“只有亲手杀了他才算如愿。”


“为什么你总是跟他过不去。”


“他是最厉害的战士,每个人都想打败他。”


“不是每个人,有些人就只是想追随他。大多数人都只是想追随他。”巴恩斯看着远处,星条旗之上是史蒂夫的放大照片,他们选的是一张他朝着远方怒目而视的,但巴恩斯更喜欢的是那些有着腼腆温和的笑容的史蒂夫。“但,还是谢谢你。”


很长的一段时间,朗姆洛只是撑着伞站着,什么也不做,好像纯粹是来哀悼一个可敬的对手。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话。


“跟我走吧。”


这话轻得像是落在伞面上的雨滴,巴恩斯不得不屏住呼吸才能把它从雨声中分辨出来。


“我说认真的,跟我走。反正你已经完成了你的,那什么,追随了。留在这有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只凭一句话就跟一个上次见面还想要我命的人走?”巴恩斯发现自己开了个非常糟糕的玩笑。这句话在他脑海中时明明更轻松一点的。


“你知道为什么,就是,操,我不知道怎么说,你知道的。”朗姆洛烦躁地扯松自己的领带,他一辈子就没有几次穿得那么正式过,“你知道的。”


一些画面在巴恩斯的脑海中闪过。加满油的车子,永远走不到头的公路,一路倒退的玉米田。他摇下车窗,风吹过来。朗姆洛在他旁边,手扶着方向盘,跟着收音机里的摇滚乐瞎吼。你说什么,朗姆洛会朝他大声喊,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他会放弃让朗姆洛把音量调低的努力,而朗姆洛会揽过他的脖子,吻他,这个吻会包含烟味、舌头、过多的唾液交换。朗姆洛所有的吻都不够干净。


“不,”巴恩斯低头看自己交叠的双手,“我不能。”然后他抬起头苦笑,“史蒂夫给了我他的盾牌。”


每一次巴恩斯对自己的选择缺乏信心的时候,他总是问自己:如果这是史蒂夫,他会怎么做。史蒂夫会怎么做?史蒂夫即使死了,仍然尽职尽责地挺立在照片里,撑起所有人的美国之梦。


如果可以,他想再跟朗姆洛说点什么,随便什么,但人们已经在寻找他——该轮到美国队长的挚友发言了。


他穿过人群,朝着国旗和万众的目光走去。


第3次


屏幕上放着美国队长文艺兵时期的黑白歌舞录像,沙发和吧台堆满了美国队长造型的玩偶,整个别墅被布置成21世纪的人想象中的四十年代的样子 —— 一个专门为了庆祝史蒂夫复活而开的派对,差不多也是史蒂夫本人最不愉快的一个派对了。但他们才不在乎史蒂夫愉不愉快,观赏史蒂夫手足无措的样子正是这个派对的全部意义。


花店送货员到来的时候,巴恩斯去开的门。那送货员手捧一大束火红的玫瑰,头戴一顶印着花店名称的鸭舌帽,两道精亮的目光从帽檐底下探出来,炯炯地盯着巴恩斯。


他把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巴恩斯不要出声。


巴恩斯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正在狂欢的复仇者们,又不可思议地转回来看着眼前的人,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放松点,我只是来送花,”那人低头看了一眼送货单,“一位匿名客户指定要把花送给罗杰斯先生。不过我想你应该能代他签收?”


巴恩斯恍恍惚惚地关上门,把花捧回去。旺达对那捧玫瑰大呼小叫,托尼打开随花送来的贺卡,大声朗诵里面写的疯狂情话,而史蒂夫红着脸,慌乱地挥舞着双手,向挑着眉毛的莎伦解释自己并无二心。


巴恩斯笑着旁观这一切,右手在口袋里握紧了刚才送花员偷偷塞给他的东西。一张酒店房卡,和一个安全套。


他在凌晨摸到了那间酒店。房里没开灯,他刚把门关上,就被人扯着领子拉进一个拥吻里。他的后背在门板上撞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心脏坚实有力地跳动着,把整个胸膛跳成一座燃烧着的火炉。空气被浓烈的腥味灌满。就像时光倒流了十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带劲,”朗姆洛的声音里有笑意,“有时候我真想念这个。”


他从背后抱住朗姆洛,逐渐平静下来的呼吸洒落在对方的肩胛。


“你把送花的小子怎么了?”


“你说小杰米?他不小心骨折了,只好请我代班。”


“朗姆洛——”


“得了吧,老妈,你才不关心他。”朗姆洛转过身来,直看进他的眼睛里。“我从电视上看到罗杰斯活过来了,然后我想,我得回来找你,妈的,我得回来。然后我就来了。”


“我很开心。”


“因为他活过来了,还是因为我?”


“都有。”巴恩斯想了想,补充道,“但主要还是因为你。你腿间的那玩意。”


“艹你冬兵。”


朗姆洛把手掌搭在他脸上,手指在他发根里不轻不重地画着圈,然后他说:“跟我走吧。”


巴恩斯笑起来,把朗姆洛的手拉到唇边:“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你其实一直很幼稚?”


“我说真的,你应该跟我走。操他的美国队长,该我们享福了,轮也该轮到我们了。”


为什么不呢。巴恩斯倾身去吻他,把他带进下一场狂欢。


“我们应该每天都做这个,”朗姆洛坐在他身上,喘息着,“我们每天都应该做这个。一天都不能再浪费了。再老一点我就玩不动了。”


他们在房间里待了三天,像两个脑袋空空的青少年,靠酒店送餐服务维持着生命,对房间里的大象视而不见。


第四天清晨,巴恩斯被铃声吵醒。他跳下床,从三天前就脱下的裤子里摸出通讯器,通讯器屏幕上出现一个闪烁着的红色坐标。坐标指示的位置离这儿不到五英里,正是曼哈顿最繁忙的街区。


巴恩斯匆忙穿起裤子,回头找T恤的时候,对上了朗姆洛的眼睛。朗姆洛双目清明,看上去已经醒了很久。


“等我。”巴恩斯套好T恤,俯身去吻朗姆洛。


朗姆洛偏头躲过了这个吻:“你不是非得去。”


“恐怕我是非得去了。第五大道那边出了乱子。那可是第五大道。”


“我以为真正的美国队长已经回来了?”


巴恩斯一边套上外套,一边回答:“你不能指望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蠢家伙。”他没预料到的,是自己语气中的兴奋和跃跃欲试。他同样没能及时注意到朗姆洛立刻冷下来的脸色。


“你要是敢去,咱俩就玩完了。”


“我——”巴恩斯被定在原地,他猜想在朗姆洛眼里他现在一定呆笨得可以,“我会回来的好吗,我保证,不会花多少时间,就是,等我,好吗?”


“他们困住你了,你不明白吗。他们,那个该死的盾牌,还有蠢透了的紧身衣,他们困住你了。你不该是这样的。这不是你。让他们都见鬼去吧,你跟我走。”


通讯器仍在尖声催促着,不肯给巴恩斯半点思考和反应的时间。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另一种铃声又响起来。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他的手机。他又花了好一会儿才手忙脚乱地把手机从口袋里找出来。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史塔克的名字。史塔克此刻一定是裹在他的钢铁战甲里,一边挥手解决掉几个障碍,一边用语音发出呼叫巴恩斯的指令。


“别接。”朗姆洛盯着他。“别自视甚高,世界没了你也不会停。”


如果是史蒂夫,他会怎么做?史蒂夫会因为佩姬的挽留而放弃追逐施密特的飞机吗?没有答案,因为佩姬永远不会阻止史蒂夫去做正确的事,而史蒂夫永远只会爱上像她这样的女孩。你看,史蒂夫从骨子里就比他高尚。星条服和盾牌并不是巴恩斯想要的,但它们有种力量,他带着它们的时间越长,就越能感受到史蒂夫肩上的责任,他希望自己能配得上它们。


铃声仍在此起彼伏,而朗姆洛还在盯着他。


巴恩斯觉得手机很重很重,把它举到耳边差不多要耗尽他所有的力气。对不起,他默念着,在朗姆洛的注视下完成了这个动作。


他听到托尼在手机里略带喘息的调侃,知道他们那边并不轻松,但他注意力无法集中在托尼的话语上。他看到朗姆洛低头笑了起来,他笑得太猖狂,整个身子痉挛一样抖动着,笑声像是从地心挤开层层叠叠的岩缝一样爆裂开来。


“你他妈有病,你知道吗,”朗姆洛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你这儿有病。我就是不明白,你怎么老要跟自己过不去。”


巴恩斯挂了电话。他真的该走了。他觉得应该要给朗姆洛一个解释,但他说不出来。他知道朗姆洛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他的想法,朗姆洛从来不关心任何复杂的想法。这个男人迷恋绝对化的一切,他简简单单地划一条线,就把世界万物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他想要的,和他不想要的。对他想要的,他不惜成本,不计代价,不择手段。你要如何跟这样一个男人解释这一切?


“朗姆洛,我们不是非得这样”,他几乎是恳求了,“一定还有什么别的方法,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朗姆洛咧了咧嘴,从床头摸了支烟,点燃,这串动作里有股不正常的悠闲。“别的方法?”他嗤笑一声,“你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像条哈巴狗一样围着纽约打转,就为了每隔几年冒险跟你说几句话,等你有空的时候偷偷情?还是你打算造个地牢把我关起来?我真是受够了当你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了。”


你自找的,一部分的巴恩斯想要反驳,如果你不是这么作恶多端的话,我们本不必如此。而另一部分的他觉得心软。“我必须得走了,就是,在这儿等我好吗?”


“滚吧巴恩斯,老子玩腻了。”


第4次


巴恩斯抬起金属手臂,挡住对方的攻击,下一秒一把匕首就刺向他的下腹,他用右手擒住对方的手腕,几乎同时对方的腿朝他横扫过来,他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天杀的,朗姆洛比以前快多了,巴恩斯躺在地上,恶狠狠地想,八成九头蛇又在他身上做了什么实验。他真是什么都敢往自己身上试,疯子。


“你变弱了。”那疯子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九头蛇对你做了什么?”

“跟对你做的差不多。”

“别碰九头蛇,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次不一样,冬兵,九头蛇回来了,真格的。”


朗姆洛戴着面具,巴恩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认得他眼里那种狂热的光。多年前他就在朗姆洛眼里见过这种光。


“离开九头蛇,布洛克。离开他们,然后我跟你走。”巴恩斯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这是他此刻唯一的筹码了。


“你伤成这样,即使我不离开九头蛇也可以带你走。九头蛇一直对你念念不忘,你猜如果我带你回去我能得到多大好处?”


“操你朗姆洛!”这么多年,他有那么多机会将朗姆洛绳之以法,但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他向朗姆洛退让那么多次,不是为了让他最后拥抱九头蛇的。


朗姆洛大概是笑了一下,一个带着鼻音的气声从他面具底下传出来,接着他转身走开了,把巴恩斯一个人留在滴着水的废弃地铁站里。


巴恩斯感到一股久违的恐慌。害怕黑暗,害怕被抛弃,害怕一个人。这些在童年时期就已经被克服掉却又在成为冬兵的时候被重新挖掘出来的人类最低级的恐慌。“朗姆洛——”他叫道,连自己也听出了声音里的异样,“我们逃走吧。没有九头蛇,没有复仇者,就我和你。”


朗姆洛停下来,歪着头打量他,他的两只眼睛在面具和眉骨阴影的重重遮掩下,看起来像骷髅的两个幽黑的空洞。这两个空洞让巴恩斯觉得冷。


“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朗姆洛说,“你总是非得要找到一个很高尚的理由才肯做一件事。我不上你这个当,我不想扮演什么误入歧途等着被你解救的小妞,我不陪你玩这种英雄把戏。”


巴恩斯在黑暗中躺到娜塔莎带人来救他。他和朗姆洛彻底玩完了。九头蛇是他的底线,朗姆洛就算再蠢也该知道这个,但他仍然一脚跨过去了,把巴恩斯阻隔在他的世界之外。


第5次


朗姆洛醒过来的时候巴恩斯正好守在病床边,正好清醒着。这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如果巴恩斯这时候刚好打个盹或者出去接个电话,他就会永远错过这一刻。


朗姆洛睁着失焦的眼睛,艰难地转动着脖子,在巴恩斯匆忙要去按呼叫铃的时候,他出声阻止:“……不。”


心电监控仪发出平稳缓慢地声响。朗姆洛闭起眼睛,过了一会才睁开:“……我感觉不到我的身子。”


“会好起来的。”巴恩斯挤出了个蹩脚的笑。被单下面盖着的那玩意甚至都不能称之为“身子”。


朗姆洛只是又闭上了眼睛。每说一句话他就要休息一阵。“伊恩呢?”


“他被捕了。”


朗姆洛的眼神逐渐在巴恩斯脸上对上焦。“他死了,对吧。”


“对不起。”


朗姆洛笑起来,但这个动作太费力了,他的笑容还没完全张开就被喘息打断。“你居然为了他那种人抱歉,天,你真是个好人。”


“他救过我的命,我记得。”巴恩斯伸手,极轻地抚摸朗姆洛的脸庞。朗姆洛脸上都是伤,他没法用力,否则他会吻他。“我欠他的。”


朗姆洛又笑起来,大笑让他气短,他的呼吸被噎住了,他像十八世纪胸衣束得过紧的妇人那样,徒劳地张大嘴,脸色被憋得发青。巴恩斯慌忙起身拉下床顶的氧气罩罩在他脸上。朗姆洛肺部一张一合,就着他的手做了好几个艰难的深呼吸,然后他摇摇头,示意巴恩斯把氧气罩拿开。


“你欠了这个的,你欠了那个的,”他看向巴恩斯,“你到底要还债还到什么时候呢?”


这一刻朗姆洛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狂热,只有一种人们注视着晚辈时才会有的慈爱。巴恩斯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被这目光熨帖得暖烘烘的。也许朗姆洛是真的老了,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还是吻他了,他弯下腰,嘴唇轻轻地搭在朗姆洛的嘴唇上,一个不带丝毫欲望的,纯粹干净的吻。等他重新抬起头来,朗姆洛再一次陷入昏睡中。


朗姆洛在这天凌晨停止了呼吸。巴恩斯第一反应是跳起来去按呼叫铃。但当他手指触到那个红色按钮的时候,他咬着牙把手收了回来。他颓然地坐在床边,不知道该拿床上这堆化学物质怎么办。这堆化学物质甚至都没有一只完整的手能让他握着。


他觉得自己也跟着朗姆洛老去了。他一个人背着重重罪孽走了好久好久,这些罪孽把他的脊柱压得越来越弯。现在他的包袱里又增加了朗姆洛的一条命。他好累,他走不动了,太重了,他老了,背不起来了。


他想念那个狡猾的、凶狠的朗姆洛。在他从不对人言说的念想里,在他对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最深的念想里,他希望朗姆洛骗他,利用他,囚禁他,把他抓回去洗脑,那时他就不需要自己做选择了,九头蛇会帮他选择好一切,他有时候多么希望自己变回一个不会思考的傀儡。


然而朗姆洛就是不懂。他就是一遍一遍地回到他身边,没完没了地重复那句“跟我走”,他总在逼他做选择。无论他选哪一边,都等于是把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活活切掉然后舍弃,无论他怎么选,他的愧疚感只会更深更重。朗姆洛比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更懂得怎么让他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模糊地意识到有人冲进来,走一个形式化的抢救流程。他被繁忙的人影遗忘在一边。他右手摸到了挂在衬衣上的枪套。他觉得这次他终于可以跟朗姆洛走了。


第0次


冬兵侧身躺着,收紧手臂,把朗姆洛赤裸汗湿的身体圈进自己怀里。薄薄的被单被他们踢到了小腿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没人教过他这些,他就是自然而然地这么做了,就像婴儿天生就会寻找母亲的乳汁,他凭着本能行事。


“我到处找不到你。”他把脸贴上朗姆洛的肩胛。


朗姆洛轻笑了一声:“我只是去纽约出个差,又不是死了。”


纽约。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词。纽约。他的脑海里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他无法理解,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世界不止他眼前看到的这方小岛,这个世界不会只有这些每天在他眼前打转的人。在他的所见之外,理应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纽约,纽约。


他觉得星空像是一个玻璃罩子,他被困住了,他得打破这个罩子才能看得到真相。真实的,浩大的世界,朗姆洛刚刚从那儿回来的那个世界。


集合的号角响了起来。操,朗姆洛骂了一句,懒洋洋地爬起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我又得走了,他抱怨着,我才刚回来,任务永远都做不完。再睡一会吧,士兵,他转头对冬兵说。


“带我走。”冬兵从床上坐起来,愣愣地说。


朗姆洛正在把枪别回背带上,他动作一点没停顿,满不在乎地回答:“不是什么棘手的任务,用不着麻烦你,你就在这等着。”


“不,我是说,带我走。”冬兵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出他的意思,他就只能看着朗姆洛,重复着,“带我走。”


朗姆洛已经走到门口,这时却停下来,他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烦躁地挠了挠后脑。然后他转回来,大踏步走回冬兵身边。


“闭嘴吧,疯子。”他蹲下,伸出手臂把冬兵的脑袋揽过来,让他们额头相抵,“我会带你走的好吗。不是现在,但是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的。你就是,你就等着,别瞎想,别乱说话,好吗?”


冬兵点点头。朗姆洛站起来,满意地打量冬兵。很好,他说,很好,士兵,我走了,回见,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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